冬笋与塘鱼

期次:第356期    作者:●周鹏   查看:132

亲人们团聚的餐桌上,一碟冬笋炒腊肉,一碗汤煮草鱼,仿佛山与水的碰撞,亲人们在饭桌上有说不完、道不尽的人情世故,偶尔感叹乡里某人的命运坎坷,偶尔回望自己的家庭,面对生活一次次幸运与不幸,在一次次酒杯碰撞中都化作对未来的美好期待。随着时间流逝,曾经跟随在挖笋队伍后面的孩童,逐渐长成了面临升学压力的中学生;曾经组队一同上山挖笋的乡亲,有的走向了医院的病床,有的在长眠在那座踏过无数遍的大山里;曾经的养鱼能手,面对生活的变故也满腹愁绪,在池塘边边抽着烟思索着人生的意义。年年随雨水生长的冬笋、应季繁殖的鲜鱼,陪伴着亲人们走过四季和人生。

亲人们有着对食物的固有的坚持,坚守传统的味道、拒绝外来的新食物,总是在尝了一口很少吃到的或外地来的、或年轻群体追崇的食品后,不管好吃与否,都会说上一句:还是家里的东西好吃。我时常在想,亲人们对面生活中的变故是怎样一直保持着那样一如既往的耐心与忍耐力,而面对生活中的幸福,他们又是那样的开怀,我十分敬佩他们的宠辱不惊,敬佩他们坚持“日子总要过下去”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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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鲜的出土的冬笋怎么炒才能保持脆爽的口感,又不失笋的鲜味,对于这类时令性极强的食物,山里的人们总有自己的独门秘方。一颗冬笋去掉笋壳,剩下能够食用的部分所剩无几,切片、入锅、水汽蒸腾,在热力的作用下,笋片微微卷起,待到笋片的水分开始变干就可以盛出来,随即下重油煸炒,加入腊肉、蒜苗和调味料,一盘新鲜出炉的冬笋炒腊肉就做好了。

吃上一口冬笋,脆嫩鲜香,竹林的香味在口腔中瞬间弥漫,鲜辣的味道随即刺痛着舌尖,刺激着唾液加速分泌。夹起一块腊肉送入口中,独有的熏肉香味带着竹笋的清新,让人停不下来。“炒笋一定要先在不放油的锅里把笋的水汽炒干,这样就不会有苦涩味,再一个就是要多油多辣!”父亲将冬笋和腊肉一起送入口腔,抿上一小口米酒后才有滋有味地这样说到。

母亲总是说父亲是山里人,所以才擅长炒冬笋,可能这也是代代相传的经验,但是炒笋不容易,在山里找笋更是不容易。湖南的农村多的是低矮的山地和丘陵,几乎每个村子的后方山地里都会存在着一片或大或小的竹林,擅长在山里找笋的,一般都是有经验的村里人。冬季是寒冷的,在冬春交汇的季节,山林中时常弥漫着浓浓的雾气,一场蒙蒙阴雨之后,天空中难得的阳光从云层中间照耀竹林,住在山里的人会带着过年回乡的亲戚朋友,扛着锄头上山挖笋。

面对那一套看似毫无头绪的挖笋秘诀,我时常感觉无助和凌乱,“要找到三四年以上生的老竹子,观察枝叶延伸的方向、找到主要的竹根,土层微微向上突起,像似竹笋将要破土而出……”扛着锄头一阵乱挖,将竹根下面的图层翻了个遍也从未成功找到一根冬笋。老一辈的人似乎已经将挖笋的经验烂熟于心,在经过两三次寻找之后,总能在枯枝落叶下,找到那在我看来是传说中将出未出的笋尖,小心翼翼地抛开周边的泥土,找到竹笋和竹根的链接处,使出巧劲斩断,就收获了一根带着泥土芬芳的冬笋。

翻越几个山头,在收获新鲜冬笋的同时,竹林中升起一片氤氲的水雾,偶尔的一阵风吹过,伴随着沙沙声,竹叶上残留的水滴随风掉落在脸颊,竟有一种令人向往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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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宗塘里鱼”是对一条鱼最好的评价。我曾经问母亲,为什么大家都认为塘里的鱼会更好一点呢?母亲回答,因为塘里的鱼都是吃草长大的。可能是传统的观念加持,也可能是池塘里吃草的鱼在肉质方面真的会比其他的鱼紧实一点,反正就像那些固守传统观念的老人们所说:老一辈都是这么传下来的。

清晨的菜市场,卖鱼人已经将池子里的氧气棒通上电,细密的水泡不断地从水底涌出,鱼池里青色的草鱼摆动着尾巴,等待着命运的裁决。一条皮围裙保护者卖鱼人的衣服,一旦有顾客来,捞鱼、上称、刮鳞、破肚、斩块,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卖鱼人收下钱,买鱼人的餐桌上多了一碗汤鱼。

老家人做鱼,远没有那么精致,最经典的做法,从菜市场买来的草鱼斩成大块,放入油锅,稍微煎制,随后倒入一大碗水。这个时候讲究的来了,据说刚刚往锅里倒入了水,在水开之前千万不能去动鱼,任何轻微的晃动都可能导致锅里的鱼变腥,待到水开汤浊,加入青红椒丝、芹菜杆、青蒜苗和必要的调味料,煮上几分钟,一碗汤鱼就做好了。

其实这种做法做出来的鱼,最大程度地保留了鱼肉的原味,略带微黄的汤汁吸收了鱼和调料的味道,变得十分鲜美。但是,这种做法过于粗犷,往往鱼腹里的黑膜和牙齿这两类腥味的来源都没有去除,难以避免的会有一些腥味存在。

家乡的人们世世代代都固守着这种传统做法,对他们来说,外面那些酸菜鱼、松鼠鱼等复杂多样的做法是一种对传统的入侵,在过年的饭桌上,亲人们酒过三巡,偶尔也会聊到其他地方对同样食材的做法,他们总是放下酒杯用一句经典的开场语:“那哪有我们这里的好……”对于家乡食物的固执和对外来食物的拒绝,是他们几十年来沉淀的味觉保护,也是对一方土地深沉的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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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的竹子,到了年限会慢慢变老,如果没被砍伐,结局无非两种,要么一个是被大风吹倒,要么从根处腐烂,最后也随风倒下。时间的力量是可怕的,生命的轮回就在老竹子倒下、新竹逐渐挺拔的过程中完成。不知从何时开始,曾经山里的挖笋能手,翻越好几个山头都不曾喘一口粗气,随着时间的推移,也渐渐因为种种原因不能再去到他们曾经无比熟悉的山林。

过年的时候回老家,听说二伯病了,脑血栓。二伯一辈子几乎都住在山里,皮肤黝黑、看着精瘦,但是却因为常年干农活,有着粗壮的手臂,人送外号“老虎”,我们都叫他“老虎伯伯”。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曾经跟着老虎伯伯去山里砍柴、砍竹子、挖笋,壮年时期的老虎伯伯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一口气抗起两三根七八米长的竹子在崎岖的山地里行走毫无问题,倒是我拿着柴刀跟在后面气喘吁吁。

以前山里人要碾米特别麻烦,需要走几里羊肠小路,上坡下坡去到村里唯一一家有碾米机的人家里,一次背去三四十斤的稻谷,碾米剩下的糠就留给那户人家,就当作是机器使用费。我还记得,年少的我有次对碾米特别好奇,一定要跟着老虎伯伯去,在半路上老虎伯伯见我大口大口喘气,坐下来点上一支自制的旱烟,笑着对我说:“你们城里细娃碾米机都没见过,非要跟着来……”

时间好像在老虎伯伯的身体上过得特别快,在我的印象里,老虎伯伯还是那个能够一口气扛起两三根粗壮的竹子走好几里山路的汉子。但是今年过年,再次在医院里见到老虎伯伯的时候,他走路都需要依靠拐杖来支撑起半边身体。

在老虎伯伯住进医院没多久,我又从父母那里听说同村的一个堂伯在半夜毫无征兆的忽然离世。记忆中这位堂伯一头白发,十分和蔼,也曾和老虎伯伯一起上山干活,却以如此仓促的方式离开人世,留给家里人无尽的悲伤。仓促的葬礼在山村里举行,几天后,我来到山村,只能够看到办葬礼做菜烧剩下的几根粗壮的木柴,还有陷在路边泥土里的鞭炮屑,依稀记得这位堂伯在人家的存留。

山上的冬笋还在生长,只是曾经的老伙伴有的已经不能上山,有的已经长眠于此,曾经的年轻人也随着他们的儿女的成长逐渐变成中年人。亲人们总有一种坚韧的态度去面对生活的变故和年华的逝去,一年又一年,亲人们只希望今年的工作能够多赚一点钱,让家人生活得更好一点,仿佛生活在推着他们前行,葬礼上的悲伤和唏嘘,都在一年的辛苦中化作汗水,滴落在熟悉的衣角。

4

山下,丘陵地形让水塘成为南方乡村常见的景象。儿时短暂的乡村记忆,水塘是乐趣所在,无论是跟着村里大一点的小孩去水浅的池塘里玩水,还是在干塘的时节,看着大人们在池塘里抓鱼,对当时年幼的我来说,都具有莫大的吸引力。到现在我的脑海里还留存着一个画面:村里某个池塘干塘收鱼,母亲和村里其他妇女踩着淤泥在塘里抓鱼,忽然一条漏网大鱼从水中跃起,引起岸上塘中一阵惊呼,大家的手随着鱼的跳跃在空中挥舞,都想要抓住这一条大鱼。大鱼甩得大家一脸泥,钻进泥浆溜走了,岸上的人也发出一阵惋惜的声音。

养鱼人过年期间有一个烦恼,家庭矛盾的升级让他多出了许多无奈与惆怅,站在自己的鱼塘边,冬季阴冷的细雨打湿了头发和肩膀,手里的烟一支接着一支,在脚下留下一堆烟头。养鱼人曾经去过新疆、闯过华北,带领过几十人的工程队,社会经验丰富,也无时无刻不散发着一种自信和从容,但面对家庭矛盾,我看见了他少有的惆怅与苦闷。

网鱼的紧张刺激以及卖鱼带来的报酬能短暂的刺激人的神经,让人的注意力集中于手里的网和水里的鱼。两三个个拉开一张大网,从鱼塘的一角拉到另外一个角,在半途中,网里的鱼就开始跳跃,等到接近另一个角落,网里面已经像沸腾的开水,鱼儿纷纷蹿腾跳跃,场景非常壮观。固定好渔网后,就可以开始抓鱼了,大条的草鱼在腊月里最能卖出好价钱,当然雄鱼、鲫鱼也是不错的食材,一条一条网桶里装,满是收获的喜悦。

除了卖掉的鱼,必然会留几条自己吃,偶尔运输的路上,也有几条半死不活的,都会一并宰杀,鱼头做火锅、鱼肉烘干做腊鱼。冒着热气的鱼头火锅上桌,亲人们又关心起养鱼人的家庭问题,大家各有各的看法,有的说这个对、有的指责那个,有人劝和、有人劝接着耗。我向来只想在生活中图个清静,对这种家庭琐事毫无主观意见,看着养鱼人,放下碗筷、点燃一支烟,我就知道无论最后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他都会继续保持那一份自信从容,坦然面对生活。

父亲生活的村庄在山里,门口是一片竹海;母亲生活的村庄在丘陵地带,外公家有一口水塘,旁边还有两颗梨树,梨花盛开的季节,飘进鱼塘成为鱼儿最好的养料。两个村庄的故事年复一年上演,冬笋炒腊肉和汤鱼依然是餐桌上的主要菜品,面对生病、死亡、家庭矛盾,吃下一口熟悉的菜,喝上一口家酿米酒,拧灭一支解愁的烟头,嘴里或骂一句、或感叹一番,还是用坚毅的态度面对来年的生活。其实这样也挺好的,亲人们少了许多的哀怨惆怅,生活依旧柴米油盐,竹林中和鱼塘边依然有收获的喜悦,南方湿冷的风吹来,眼里仿佛看见蔚蓝色的大海和风帆。